科技金融“苏州模式”：一根指挥棒倒逼金融业
2024年9月26日，苏州首次召开国际科创大会。科学家、科技型企业云集的会场，三百多家主要银行、保险和创投等金融机构的高级别代表与会。
各类金融创新试点相继挂牌和落地，其中73只科创基金项目集体亮相，总规模近千亿元。业内所感叹的创投寒气在此一扫而空。
五大金融实物资产投资公司在央行于9月24日宣布扩大试点之后，即集体参与这场大会，与苏创投集团、 苏州资管共同签订战略合作协议。
这并非苏州科技金融的凭空高起步，这只是苏州科技金融的再一次迭代和催化。苏州市地方金融管理局向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确认，2024年6月末，苏州科技贷款余额5872.92亿元，较年初增长13.55%。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获得的苏州市科技局主导补贴的“科贷通”产品及科技保险等数据亦表现不俗：截至2024年8月，“科贷通”累计为1.84万家（次）科技型中小企业解决贷款936.27亿元，扶持45家科技公司登陆国内长期资金市场；“科技保费补贴”累计为超1700家科技型中小微企业补贴科技保险费用超5500万元，撬动辖内科技公司在重大核心技术攻关、首台套设备、科技项目研发费用等方面实现风险保障超5230亿元；截至2024年6月末，苏州各类备案基金数量近3000只、规模超过万亿元。
在“科贷通”等政策支持下，苏州科技产业保持加快速度进行发展。国际科创大会期间，多款科技新产品首次亮相。
苏州市科技局有关负责人更对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称，金融已成为苏州科学技术创新的“第一推动力”。目前全市拥有科技型中小企业超2.5万家，国家级科技公司孵化器76家，均位列全国各城市第一；入选国家级、省级人才数量持续位居全国、全省前列。
科技金融的“苏州模式”有何独特之处？在苏州国际科创大会前夕，南方周末就科技金融赶赴苏州进行专题调研，并深度观察和采访各场会议与会人员。调研发现，除却苏州经济生态一直良好外，苏州的财政科技专项资金指挥棒很重要。近15年来，苏州坚持不懈走科学技术创新与金融结合之路，通过多次迭代升级财政科技专项资金这根“指挥棒”，倒逼辖内银行、保险和创投等金融机构深化自身改革以适应企业所需，不断破除科技型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体制机制障碍，营造银行主动贷小、贷科技，创投积极投早、投小、投硬科技，保险创新保研发的科技金融生态。
以银行为主的间接融资仍然是我国金融体系的主要渠道。较之股权投资，信贷作为债权，商业银行如何“贷小”和“贷早”，是对原来的商业逻辑和商业命题的挑战。
“十几年前，科技型企业在银行不受待见，创新人才和创新企业在种子期很难获得金融支持，因为风险高。”谈及科技公司的“融资难”问题，苏州市科技局副局长胡捷的感触很深。她告诉南方周末新金融中心研究员，为降低银行给科技公司放贷的风险，减少科技公司的利息支出负担，苏州市财政每年划拨约5000万元科技专项资金用于支持辖内科技企业。
如何用好这笔资金？2009年开始，苏州市出台了《关于加强科技金融结合促进科技型公司发展的若干意见》及配套办法，在全国率先提出开展科技金融结合工作。
在政策指引下，苏州市科技局正式推出了“科贷通”科技信贷产品。“起名‘科贷通’，就希望银行对科技型企业的贷款流程能走通。”胡捷表示，“当时的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专注于国有大中型企业、上市公司、政府类项目和房地产业等，而科技公司的贷款申请往往难以通过银行内部的评审会。”
如何让银行更加“懂得”科技公司？苏州市从2009年开始，首次构建差异化的风险补偿体系，设立科技信贷风险补偿资金池，对出险的科技信贷本金给予30%-70%不等的补偿。在此政策推行后，苏州的金融机构逐步开始关注科技公司群体，敢贷愿贷的银行也逐渐增多，财政的科技专项资金由“拨”改“贷”、由“拨”改“补”的科技金融1.0版本由此诞生。
在1.0版基础上，2.0版快速推出。苏州市科技局相关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介绍，围绕科技公司全生命周期，“科贷通”开始打造科技信贷产品体系。在科技部门牵头下，苏州主要银行机构“一行一品牌”，面向企业创造新兴事物的能力提升、领军人才高地建设、产业创新集群培育、科技服务创业孵化和科技金融融合创新等五大方向，开发出6个更加契合科学技术创新创业特征的专属产品，包括人才贷、数字贷、高企贷、高企培育贷、科创贷和生物医药贷等，形成了精准扶持科技公司的科技信贷产品集群。
与1.0版本相比，市级财政对信贷风险补偿的标准进一步提升，贷款本金补偿最高可达80%。各商业银行也可以依托自身优势，将科创服务对象打造成银行核心客户，因地制宜不断深耕科学技术创新专业领域。
截至目前，科贷通“一行一品牌”每年平均为近2000家企业解决贷款近100亿元。“科贷通”2.0时代，各家商业银行已经尝到了科技金融的“甜头”，开始纷纷扩大在苏州的科技信贷投入。农业银行董事长谷澍表示，农行在苏州已推出“苏科贷”“苏知贷”等产品，受到科技型企业欢迎。未来将针对科技型企业“轻资产、高成长”特点，发挥好集团综合经营优势，提供多元化融资支持，同时鼓励苏州分行积极探索，因地制宜创新更多特色产品。
“从那时候起，银行开始天天围着科技局跑。苏州新增了哪些科技型企业、人才企业，银行业务员第一时间就上门了。”但在苏州市科技局看来，科技金融仍有“痛点”。科技部门在复盘中发现，在科技信贷的底层业务逻辑上，仍然是“银行选择企业”的传统信贷审核模式，所有的信贷申请要通过传统银行的信贷审批体系，最终放不放贷款，还是银行说了算。“我们大家都希望 ‘科技出题，银行答题’。”
2022年，苏州科技金融的3.0模式问世。科技信贷新产品——“产业创新集群贷”摆在了各大银行的案头。“一产业一榜单”“揭榜挂帅”等新名词开始成为苏州金融圈的热词。
“一产业一榜单”指科技部门根据重点细分产业向科技公司征集信贷需求，形成并发布需求榜单，每个榜单的上榜企业20家左右。其中，既有龙头上市公司，也有科技初创企业。“揭榜挂帅”则指银行机构依据自身条件选择某个榜单，揭榜后，对榜单上有信贷需求的企业一视同仁、全部放贷，每个榜单的信贷额在1亿元左右，单个企业的授信额度在100万-1000万元之间。
为何要如此设置？苏州市科技局工作人员表示，2.0时代的银行科技信贷基本是“名单制”，对科技型中小企业、高新技术企业、专精特新企业、独角兽企业、瞪羚企业等有称号的科技公司，金融机构积极服务；但苏州还有为数众多、更小更微的科技初创企业仍然得不到金融扶持。“单独一家这样的小企业，无论银行的信贷审批模式怎么变，都不可能获得贷款。而科技发榜、银行揭榜、揭榜即贷，在商业逻辑上，让榜单内有突出贡献的公司信贷产生的效益去弥补初创小微企业的风险，进一步刺激银行在内部信贷审批体系上创新，在政策推动上，还通过财政科技专项资金最高80%风险补偿的撬动，帮助这些科技初创企业和微小企业获得贷款。”只有政策和市场“相得益彰”，才能让科技财政的引导和撬动作用得到更好发挥。
“产业创新集群贷”模式实践成效如何？苏州市科技局提供的信息，自2022年推出以来，苏州已成功举行三批“揭榜挂帅”活动。第一批发布6张榜单，其中农业银行苏州分行揭榜虎丘区光子产业，苏州银行揭榜吴中区机器人产业，交通银行揭榜相城区先进材料产业，苏州农商行则揭榜吴江区高性能纤维产业，首开“产业创新集群贷”先河。
紧接着，第二批榜单很快跟进，苏州有关部门进一步鼓励揭榜银行为榜单公司可以提供无还本续贷支持，通过更长周期的“耐心资金”匹配科技公司研发周期；第三批则是靶向支持生物医药产业的“十榜百户”，调动全市更多银行热情参加，为暂时处于股权融资低谷的生物医药企业打上了一针“强心剂”。 目前已有12家银行揭榜。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发现，在“产业创新集群贷”实现“科技出题，金融答题”同时，“同一张榜单，同一个利率”的硬性规定，让小企业享受到了大企业才可以获得的优惠贷款利率。“小企业的贷款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同时银行的本金安全也得到更多保障，双方都从中得惠，真正的完成‘以大带小，以强扶弱，助强加速，扶小成长’的政策初衷。”胡捷表示。
在三次科技金融迭代创新基础上，2023年底，苏州迭代4.0新模式，推出“科创指数贷”，通过构建科创指数评价体系，为企业创新水平“画像”，以“科创指数”小切口带动金融资源优配置，帮助科技公司将创新力转化为融资力。
仅时隔一年，为何再次迭代？胡捷对此解释称，通过十多年的持续服务，苏州的科技金融服务平台已集聚了3.6万家注册的科技公司，481家各类金融机构入驻平台，累计发布135款专业化科技金融理财产品。如何利用先进科技更好为平台上的科技公司和金融机构服务，成为苏州科技部门的新命题。“我们学习了国家火炬中心和浙江温州的经验，整合跨区域、跨部门、跨层级的数据，为企业的创新水平和发展的潜在能力‘画像’，形成反映苏州科学技术创新指数的评价体系。”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了解到，该评价体系包含5个维度共40个指标，总分100分。其中，5个维度包括企业资质、经营状况、创新人才、创新投入和创新产出；40个指标中公开数据指标22项，政府内部数据指标18项。苏州的科创数据既有企业公开数据也有政府内部数据，跨部门跨层级的数据更多。
如何设置科创指标体系权重？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发现，有别于以经营数据为重点的评价体系，苏州科创指数更加体现企业的创新属性，同时为确保指标体系的权威性、广泛性和代表性，指标体系对各维度及其指标进行差异化赋权，尤其是对不同成长阶段、不一样的行业领域的企业，相关指标都会有差异化的权重配合。
为使该指标体系“能用”，科技部门与多家银行合作，让科创指数评价体系与银行内部的信贷评价办法来进行多次拟合比对，双向奔赴，以更精准有效反映科技公司的创新属性，帮助银行把企业的创新力转化成融资力。
如何继续创新？胡捷表示，未来将努力使“科创指数贷”能惠及的科技公司更加下沉，让目前得分不足以获得信贷支持的科技公司今后也能获得金融支持。同时，科技部门也会要求银行配套建立专门的授信授权、尽职免责和考核激励机制，实现只要科技公司有用于科学技术创新的贷款需求，银行都可以放贷。“我们的目标是到2026年，‘科创指数贷’可以帮助超过2万家科技公司获得信贷支持。”
胡捷告诉南方周末，“对于科技型企业，从传统的‘保财产’到‘保产品’，再到现在‘保研发’，苏州的科技保险至少经历了三次迭代。”
科技部门在苏州全市征集保险的创新险种，有10家保险机构提报了相关保险产品和保险条款，经过梳理形成了一个包括100条保险条款的科技保险创新表。科技保险3.0阶段，科技局与保险机构合作探索，引导保险机构的产品创新聚焦产业、聚焦研发，化解科技公司在创新研发、科研团队，以及创新型产品的市场准入等方面的难度和风险。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发现，围绕研发端，苏州的保险机构在全国首创“重大核心技术攻关保险”“科技项目研发费用损失保险”“生物医药临床试验保险”，落地全国首赔“集成电路流片费用损失保险”，以小额保费撬动大额研发损失保障，助力科技公司甩掉风险包袱，加速科技成果转化。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保险从业人员发现，面对科学技术研发周期长、科研成果转换成功率不确定、个案明显而无规模效应等风险，着实考验保险公司的产品研制能力和风险分散能力。
“相对于科技信贷，科技保险的创新难度更大、相关研发能力也比较弱。”苏州市科技局相关工作人员坦言，科技保险的风险太大。参保的科技公司、科学技术产品大都是个案，没有诸如车险的规模效应，不适用“大数法则”。而科学技术研发若发生风险，保险机构收取的保费很难覆盖其风险。因此，“保研发”目前仍是探索阶段。与此同时，如何对科技保险相关业务优化尽职免责机制，促进财政科技专项资金更好服务科学技术研发，未来也要进一步研究论证。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了解到，苏州将一直探索“首保首用”，即特别针对因“先行先试”没有“大数法则”的创新险种所产生的赔付，科技部门将为保险机构提供风险补偿，以促进许多还处在总部金融实验室里面的保险条款在苏州首先落地，为科技公司的研发活动提供风险保障。